周黎安：中国开创了官场+市场的双市场竞争模式

　　今天年会的主题就是关于政府和市场的经济学，中国在这方面有着非常独特的经验或内容，所以今天我想跟大家讨论的内容是关于中国的政府和市场互动所形成的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和背后的机制，讲讲中国开创的双市场竞争，或者说是“官场+市场”的竞争模式。

　　我先介绍一下整个的研究背景，在关于政府和市场关系讨论的经济学文献里面，其实是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偏向市场经济学的学者，会更加强调政府的实力，政府干预市场会有腐败和寻租，总是提一些政府失败的场景；强调政府干预的经济学家，会更多强调市场的实力，比如说凯恩斯宏观的政策干预。事实上所有这些经济发展中国家，面临两个失灵——政府失灵+市场失灵。一方面这些欠发达国家的经济起点较低，在发展过程中，确实需要政府的力量，比如说基础设施，还有教育培训；但是另一方面政府会有寻租、腐败等问题。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过去几百年中很少有国家实现经济赶超，尤其是欠发达国家。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的背景下，中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特征，以及我国如何解决双重失灵，这两个问题比较宏观，不是我讨论的焦点。今天我的重点着眼于区域，要讨论的是在地方竞争激烈的背景下，中国是如何塑造政府跟市场的互动关系的。

　　这个话题始于一篇关于官员晋升锦标赛的文献。文献中提到因为地方官员晋升机制中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有可能是GDP，也可能是财税，或者是两者，主要用以考核经济发展绩效。经济发展又取决于当地企业创造的市场附加值，因为税收和GD都来自于市场附加值。这就导致了这两个市场竞争被官场晋升锦标赛所连接。辖区A的主政官的晋升取决于地方企业创造的市场附加值，企业的市场附加值又取决于其市场竞争力，所以这种“官场+市场”模式，真正的特点是双市场竞争，使得地方官员会和当地的企业紧密合作，通过产业政策或者其他政企合作方式，来保证本地的市场竞争力。

　　双市场竞争的模型是有效的，地区内的竞争合作以及辖区间的相互竞争解决了几个核心的问题。首先是激励作用，地方官员为取得更好的经济发展绩效，就会动用他手里占用的财政、土地等资源，去推动本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以改善产业发展环境，亦或推动产业政策，在这方面林毅夫老师有很多相关的研究。因为市场要素的跨地流动对提高市场竞争力有很大帮助，为了吸引企业在本地投资，必须要想办法改善当地的营商环境。除了基础设施之外，还有软制度，比如说对当地企业的保护，因为我们有跨地区的要素竞争，不管地方官多么具有韧性或自由裁量权，他必须要改善当地的营商环境。很多地方官员为当地企业提供了高质量的服务。所谓的保护不是司法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行政保护，虽然它可能有些地方是特惠，不是普惠，但是仍然推动了地方经济发展。所以我说中国在这种模式下，第一，是提供基础设施，改善地方营商环境；第二，在软制度上给企业提供更好的保护，将“掠夺之手”转变为“帮助之手”很是关键。

　　另外，在辖区内地方竞争的环境下，存在政企合作。作为经济学家，对政企合作的第一反应是合谋，政府手里有公权力，私人企业家有利益诉求，最容易出现合谋，政治家的腐败和寻租很有可能就是这样出现的。我们也确实能看到政企之间的一些合谋，但这个地方官也非常清楚跨地区是竞争的，所以不可能和当地的企业走向完全的合作。因为有跨地区间的经济竞争，给合谋和腐败设置了一个限度，这样就使得它在相当意义上变成了市场，在这样一个双市场的竞争模式里面，使得各个地区内部形成了一个增长的联盟，就是地方官员跟企业之间的一个联盟，这个联盟其实是保证了这个地方不会走向完全的腐败，或者是寻租。

　　还有一个就是“官场+市场”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机制，这个机制不被大家所重视。这个机制就是地方官员跟地方的企业一起合作，合作完了以后，企业的产品和服务要拿到市场上去竞争，竞争的结果直接告诉官员，也告诉当地的企业，你们推出的这个特色产业，推出的所谓的扶持的大企业，有没有竞争力？这一切最后都要受到市场的检验，所以市场的竞争就给官员和本地企业的合作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反馈机制。而这个机制会让官员和企业一起协同去学习，去试错，试图去寻找本地最有竞争力的产业和他们的合作模式，所以我认为这个其实是在过去中国的所谓增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我们不是简单和市场脱节的问题，市场既提供了激励，提供了约束，还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反馈机制，这样能够让官员在跟当地企业合作的过程中，即使可能会犯错误，但是也会从错误中学习，让他能够更好去实现本地经济的发展。这是在整个“官场+市场”模型里面，给中国的经济所带来的一些活力。

　　我刚刚给大家讲了一个所谓“官场+市场”的模型，关于这个模型我想强调几点，第一，这个模型不是一下子就形成的，中国是从计划经济通过改革一点一点过渡到市场经济的，尤其是市场的，我们是慢慢开放的，慢慢去改革的，慢慢形成了这样一个机制。第二，这个机制确实不是一个完美的机制，官场竞争跟市场竞争的逻辑并不完全一样，官场竞争有更多零和博弈的性质，这跟市场竞争的逻辑完全不一致，这种不一致，会导致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官场+市场”在中国不同地区间可能也会有差异，这个地区的官员晋升在多大程度上体现在经济效益上，市场竞争的强度可能也不一样，这样会导致不同地区之间形成“官场+市场”的组合，这个组合本身也恰好揭示了各地区之间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发展潜力，不同的发展绩效。